梦海中浮现诗的花蕾
吴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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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波诗集《朱雀》是一本独特的诗集,所收93首诗写的都是梦。诗作的排列以《梦(1)》《梦(2)》《梦(3)》……为序,类似无题诗。这本诗集的出现,就曹波个人的创作历程而言,无疑显示了一种新的趋向,那就是向诗人心灵深处,特别是向潜意识领域的开掘。
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在意识的广阔的中央王国以外,还有着广漠无垠的待开发疆域——一个神秘的黑暗王国,这就是相对于意识而言的潜意识。潜意识不仅是巨大的信息库,而且也是巨大的信息加工场。人脑对信息的加工,一部分是在主体控制下进行的,可以被明显地意识到,这即是通常的表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等,存在于显意识当中。另一部分则不能由主体控制,不在意识中显示出来。这种在潜意识领域中进行的,不被主体意识到的信息加工,即是潜思维。潜思维作为一种隐蔽的、不为主体所知的加工活动,难于为人们把握。所幸的是人天天都在做梦,从梦醒后对梦境的零星的、片断的记忆中,略可窥见潜思维的点滴情况。梦作为潜思维的一种表现形式,既是奇妙绝伦、转瞬即逝的幻象,又能引发无数的创造的契机,因而在科学与艺术的创造中具有重大价值。
小说、寓言中有不少写“梦”的作品,如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仙境》所写爱丽丝的那个神奇的梦,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所写的“南柯一梦”,唐代沈既济的《枕中记》所写的“黄粱一梦”,从创作心理上说,其实都是作家在清醒状态下进行思考,假托梦的形式写出来,与他自己做的梦是两回事。
然而在古代诗人中有许多人确乎是受自己梦境的触发,把梦中的景象记下来并适当加工改造,得以成诗的。李白写《梦游天姥吟留别》时,并未游过天姥山,诗中描写的全是梦境。苏轼在密州任上时梦见了已经死去10年的前妻王弗,写下了感人至深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陆游的《剑南诗稿》中记梦和涉及梦的诗有几百首。曹波继承了古代诗人写梦的传统,前些年便写过有关梦境的诗,不过还是个别的、零散的;近年来,他则集中地向梦境开掘:“想要感谢熟睡中/找不准的幽灵……/让我自带上无尽的诗意/展翅飞起”(《梦(7)》,于是便有了《朱雀》这本新诗集。
曹波喜欢写梦,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梦的超验性。人在觉醒的状态下,往往不能跳出日常生活的樊篱和习惯的窠臼,但梦境却可以超越现实,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诗人面前展示出一个神奇的、自由的世界。正如德国诗人诺瓦利斯所说,“梦是反抗生活的规律性和平凡特点的一个堡垒”(转引弗洛伊德:《梦的释义》)。诗人可以从梦境中受到启示 ,捕捉那转瞬即逝的虚幻景象,以通灵的笔墨,恣意挥洒,创造出一个基于现实,但又超越现实的瑰丽奇谲的艺术世界。在曹波梦境中有这样的“被老虎包围”的场面:
梦里四个老虎,把我圈住/一个在我正前面/一个在左后,一个右后/一只在我心内,它们绕着我/向前走/走过非洲热带雨林,草原/我嗅了嗅蔷薇,心里/充满勇敢/此时狮子们也只好,/退后几步/观看
(《梦(18)》)
在现实生活中,一般人如果被老虎包围,肯定会不知所措,惊恐万分。但在梦境中,被老虎包围的主人公,却没有丝毫的恐慌,而是在老虎的陪伴下,漫步在热带雨林、草原,连狮子也只能退避三舍。这幅梦中的情景是超现实的,其实也正是作者渴望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的反映。
曹波喜欢写梦,还由于梦能够充分展示心灵的真实。“梦是心中想”,不过这种“想”常以化妆的、变形的、虚拟的形态出现,并伴有强烈的感情。弗洛伊德指出:“梦中体验到的一种感情绝不低于在清醒生活中体验到的同等强度的感情,梦通过它的感情的而非概念的内容要求成为我们真正的精神体验的一部分”(《梦的释义》)。人在梦中是最真实的。在觉醒时有意回避的、不肯承认的,或者确实遗忘了的东西,到了梦中往往会自然地浮现出来。正由于梦触及了人隐秘的内心生活,因而诗人们喜欢抓住梦的一瞬间,赤裸裸地面对自己。
以曹波而言,对日常没完没了的开会,感到无聊与厌倦,便在短暂的午休中促生了这样的梦:“中午睡觉梦见开会/我在本子上/画了一条鱼/眼珠朝上/眼白在下/好像望着/那个领导”(《梦(51)》)。又如,埋藏内心多年的一段隐秘,生活中无处诉说,在梦中却毫不掩饰地表白了:“爱上一个40岁的大妈/在她四十岁生日前一天/买了999朵玫瑰/在卡片上写下爱意/匿名寄给她/这在以前绝无可能/因为青春气盛/所以/很纳闷/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也这么大了”(《梦(65)》)。再如,在现实生活中感受到被人监督或遭人构陷,无从摆脱,无从宣泻,梦中便出现了一种可怖的景象:“被追捕到无路可走/前面只剩下一堵钢墙/高耸入星/脑子乱了喘不上一口气/就要死时/醒来/追捕我的黑客/平时深藏着/在印象里/只有一双暗地观察的眼/到梦里竟然如此猛烈/凶悍”(《梦(68)》)。
梦境虽说是超现实的,但构成梦境的表象的断片无疑又是来自现实的。曹波长期从事旅游开发工作。他的有些梦便来自他的生活体验:
我在车上不停向贵宾们推介/挂满头上的棉花云/他们不断拍照/生怕错过/每一朵/我满含膨胀的热情/在车上推介/每一只兔子,每一只乌龟/每一匹马/老虎和豹子/和这个浮云般的/城市
(《梦(22)》)
在旅游车上向游客介绍风景、推荐商品,是导游每天要做的功课。到了梦中,现实的景象发生了变异,他介绍和推荐的不再是风景与商品,而是不断变幻的浮云,暗示的则是这城市这世界,如白云苍狗,变幻无定,从而启发人们去思考人生,叩问未来,进行哲理的追寻。
曹波的这本诗集,从头到尾写的是梦,但书名定为“朱雀”,乍看起来,似与梦毫不搭界,这是怎么回事呢?
“朱雀”是上古时期汉族神话传说中的南方的神兽,代表一种祥瑞。同时,“朱雀”又可以指唐代长安城的正南门——朱雀门。对于长期生活在西安的曹波来说,“朱雀”和它所标志的长安城的历史和文化记忆早已成为一种烙印,沉入了他的潜意识当中。通常说的潜意识,可以大别为后天潜意识与先天潜意识两类。后天潜意识,指的是个体有生以来所经验的、被感知的,包括被遗忘、被压制的所有信息的总和。先天潜意识,主要得之于遗传,又可分为生物本能潜意识与集体潜意识。生物本能潜意识包括饥饿驱力、性欲等生物本能。集体潜意识则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来的。荣格认为集体潜意识是先天生成,与生俱来的,是从人的祖先继承下来的原始经验的总合。它的主要内容是“原型”,即可以通过遗传而被继承的人类原始意象的某种结构。这种“原型”是关于人类精神和命运的碎片,凝聚着人类祖先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与悲哀。实际上,不同地域、不同种族的人,都有不同的得自祖先的潜在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即集体潜意识,在特定的情况下,能促使人以本能的方式对外部事物做出反应。曹波诗中的梦境,其实正是以“朱雀”为标志的长安历史文化的“原型”与诗人后天贮存的信息,在潜意识中相互作用而产生的超验的、离奇的、荒诞的世界。从这点,我们似乎就不难理解曹波把自己写梦的诗集命名为“朱雀”的原因所在了。
(原载《文艺报》2023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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